“阿婆,我乡下有个小孩。”说这话时,张老太正低头织帽子的沿边,手脚不协调,眼睛都快凑到棒针上了。话一出口,冯晓琴也呆了呆。她也算是谨慎的,这些年,除了父母,没人知道。对着这老太,却不自觉地说了出来。“阿婆,我告诉你,你不许告诉别人。”加上一句,“也不许记在纸上。”
“晓得了,”她注意力集中在帽子上,“——男孩还是女孩?”
“男孩。”
“那不错。”她拿剪刀,对准纷乱的线头,一刀下去。抽空给了冯晓琴一个微笑。
孩子是一个初中同学的。闯祸后便转学了。说实话,冯晓琴并未把这事太放在心上。年纪小,还没到知道利害的时候。再加上性格又那样。本就不想再念书了,趁势休了学,跟着妈妈到外地待了大半年,回来时抱着个才满月的婴儿,“冯家添了老三”。也没人怀疑。她父母对这事的处理还是很果断的。既替女儿解决了麻烦,家里也多了男丁。两全其美。冯大年,起名字时她爸爸问她“好不好”。她点头,“你们说啥就是啥。”那年她才刚满十五岁。肚子里掉了块肉,多个弟弟。就这么简单。后来出去打工,每次回老家,都会特意给冯大年买份礼物。越往后面,礼物便越是不敷衍,是用心挑的。几岁的男孩,喜欢什么,不喜欢什么。心里总要过几遍,斟酌再三。冯大年的脸,也是一次比一次看得久。婴儿那阵,本该最是母子连心的,偏偏没什么感觉,反倒是岁数上去了,竟渐渐看出些意思来。五官是这样的,手脚是这样的。迎风长。这次看着比上次又高了些,脸倒是拉长了些,肩膀也宽了。再后来,说话声音又变了,一声“姐”不再是娇娇糯糯,粗犷得像被砂皮磨过,听得鸡皮疙瘩也起来了——怀着小老虎那阵,她一直回想,当年那块肉在肚子里是什么感觉。孕吐是几时,胎动是几时,肚皮上看出小手印又能是几时。记忆的碎片,努力想拼凑起来。更多的还是内疚。欠了这孩子。叫了十几年“弟弟”,连抱也不曾好好抱一下。倏忽一下就长大了,想弥补也不知从何做起。每次回去,面上没什么,其实却有些手足无措。台面上是姐姐,心底是妈妈,不好做得太过头,又不甘心什么也不做。摆正位置是个技术活。她爸妈对这孩子也是尴尬,讲起来是儿子,其实倒是隔代亲,不知该怎么教。反正就是宠。结结实实养了个傻儿子。冯晓琴每次看到他,都会想到顾磊。不管上海还是乡下,男孩子一宠就成傻子,屁用没有。要捏把汗的。这两年冯晓琴对他严厉了些,真把他当儿子看了。该说的说,不该说的也说。劈头盖脸的。他不怕爸妈,倒是忌惮这个“姐姐”。去年跟着镇上的几个盲流去偷窑厂的旧机器,当废铜烂铁卖,被人捉住打得半死。冯晓琴回到家,瞥见床上鼻青脸肿的他,一句安慰没有,径直说“打得好”。他叫起来:“你还是我姐姐吗?”她道:“你这样下去,先是小偷小摸,再是打劫,最后就是杀人了,与其将来被枪毙,还不如现在打死干净。还省几年粮食。”他赌气不吃饭,他妈哀求他:“多少吃一点——”冯晓琴一把夺下,“不吃就不吃,吃下去也是长坏心眼,力气不用在正道上,将来也是个人渣。”他急了,口不择言:“你自己又是什么好东西了——”他妈要拦着,她眼一瞪,“让他说!”他到底是个没用的,乡下人拉屎头里硬,顿时没了气焰,一点点软下去。她带他去了房间,亲自下厨做了几样他喜欢的小菜,可乐鸡翅、茄汁鱼块、土豆泥。端过去给他。脸上依然板着,筷子交到他手里,“吃!”他怔了几秒,夹起便吃。她忍着笑,凝神看他吃相。傻归傻,却是另一番有趣。癞痢头儿子自家好。耐心讲道理给他听:“什么是好,什么是不好,你自己心里有数。你只要过得了自己这关,我万事随你去!可你是那种不管不顾的吗,你是那种豁得出的吗?你不是!姐姐看着你长大,你是个好孩子,心眼好,脾气也软。一次犯错没关系,改了就行。怕就怕哪天犯了大错,想回头也没机会,那样一辈子就毁了。姐姐不是怪你,姐姐是盼你好。就算天塌下来,也有姐姐替你顶着,可真到了那时候,你自己又有什么开心?还是要脚踏实地做人。你乖乖的,等我在上海站稳脚跟,把你也接过去。到时候我们姐弟仨在上海好好过日子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