她入土为安那晚,几拨亲戚在炕上盘腿围坐,我儿突然说,爸跟我们一起住。像跪在神像前发誓,一副请天地诸神见证的架势。他们齐刷刷点头、微笑,做出一块大石头终于落地的表情。
我没有接话,恍惚她仍在炕上,一根透明管子一头连着她,一头连着输液器,他们还没来得及拿走它,它缩在炕角,被光切成两块,像自责,又像发愁,被搬上炕之前,它一直站在地上,地面那么凉,没人烧火炕,它一定冻坏了。
窑顶一条新缝,我费了很大工夫看见它,那么细,弯弯一条,像一根头发蜷缩在炕角。她费力拾起,缠上去。头发团就在枕头边,越来越大,昨天他们抓起它,甩进火堆。火舌一舔,化成灰。我赶在他们之前把木梳揣到兜里,用了五十五年,跟她一样,秃完了。它躺在我上衣口袋里,我把手伸进去,像仍旧抓着她。
你说什么?哦,老窑没几户人住,都搬去住新楼房了,我儿也让我去,把我带到新房。玻璃、瓷砖、铁栏杆,没经过土地滋养,冷冰冰,像个铁盒子。阳光贴上去,被它们不留情面地踢开,像对待一个脏东西。洋灰地坚硬,我穿布鞋跺了跺,硌得脚疼,留下两个泥脚印。夜里我睡不着,听不见大河嘶吼、老鼠磨牙、绿头苍蝇飞行时翅膀和脚打架,看不见窑顶细缝绘成的家族图腾,只一股味道,熏得头疼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