非介甫之智不及常人也,直欲求非常之功而忽常人之所知耳。夫皇极之道,施之于天地人,皆不可须臾离。故孔子曰:“道之不明也,我知之矣。知者过之,愚者不及也。道之不行也,我知之矣。贤者过之,不肖153者不及也。”介甫之智与贤皆过人,及其失也,乃与不及之患均。此光所谓用心太过者也。
自古人臣之圣者,无过周公与孔子。周公孔子亦未尝无过,未尝无师。介甫虽大贤,于周公孔子则有间矣。今乃自以为我之所见天下莫能及,人之议论与我合,则喜之;与我不合,则恶之,如此,方正之士何由进?谄谀之士何由远?方正日疏,谄谀日亲,而望万事之得其宜,令名之施四远,难矣。夫从谏纳善,不独人君为美也,于人臣亦然。昔郑人游于乡校以议执政之善否。或谓子产毁乡校,子产曰:“其所善者,吾则行之;其所恶者,吾则改之。是吾师也,若之何毁之?”薳子冯为楚令尹,有宠于薳子者八人,皆无禄而多马。申叔豫以子南观起之事警之,薳子惧辞八人者,而后王安之。赵简子有臣曰周舍,好直谏,日有记,月有成,岁有效。周舍死,简子临朝而叹曰:“千羊之皮,不如一狐之腋。诸大夫朝,徒闻唯唯,不闻周舍之鄂鄂,吾是以忧也。”子路人告之以有过则喜。鄼文终侯相汉,有书过之史。诸葛孔明相蜀,发教与群下曰:“违覆而得中,犹弃弊蹻而获珠玉,然人心苦不能尽,惟董幼宰参书七年,事有不至,至于十反。”孔明尝自校簿书,主簿杨颙谏曰:“为治有体,上下不可相侵,请为公明以作家譬之,今有人使奴执耕稼,婢典炊爨,鸡主司晨,犬主吠盗,私业无旷,所求皆足。忽一旦尽欲以身亲其役不复付,任形疲神困,终无一成。岂其智之不如奴婢鸡狗哉?失为家主之法也。”孔明谢之。及颙卒,孔明垂泣三日。吕定公有亲近曰徐原,有才志,定公荐拔至侍御史。原性忠壮,好直言,定公时有得失,原辄谏争。又公论之人或以告定公,定公叹曰:“是我所以贵徳渊者也。”及原卒,定公哭之尽哀,曰:“徳渊,吕岱之益友,今154不幸,岱复于何闻过哉?”此数君子者所以能功名成立,皆由乐闻直谏,不讳过失故也。若其余骄亢自用,不受忠谏而亡者,不可胜数,介甫多识前世之载,固不俟光言而知之矣。孔子称:“有一言而可以终身行之者,其恕乎。”诗云:“执柯伐柯,其则不远。”言以其所愿乎。上交乎下,以其所愿乎;下事乎上,不远求也。介甫素刚直,每议事于人主前,如与朋友争辩于私室,不少降辞气,视斧钺鼎镬无如也,及宾客僚属谒见论事,则唯希意迎合,曲从如流者,亲而礼之,或所见小异,微言新令之不便者,介甫辄艴然加怒,或诟詈以辱之,或言于上而逐之,不待其辞之毕也。明主宽容如此,而介甫拒谏乃尔,无乃不足于恕乎?